三
汪总的专职司机有些烦躁。星期天的一大早,汪总突然给他打电话,让他立即出发,他们要去一趟几百公里外汪总的老家。口气还是那么不容置疑。
本来,这是星期天,司机预先还有自己的安排,但汪总的口气那么不容商量,司机也就不敢抱怨什么了。
上车后,司机发现,汪总也跟平常和气的样子完全不同,他神色紧张,紧闭双唇,什么也不跟司机多说。
幸好,现在是全程高速,中午之前,就赶到了汪总的老家,一个不大的县城。
凭着记忆,汪总指挥着司机东拐西拐,终于找到了六叔以前的工厂。
如今,工厂已经完全破败,变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。
汪总报出了六叔儿子的名字,但废品收购站的女老板完全没有印象。
汪总有点失望。
“我当家的也许知道。”女老板说。
“哦,你当家的在吗?麻烦叫他出来问问。”
“他出去办事了,马上就该回来。”女老板说。
但是,女老板的马上并不是马上,汪总等了一个多小时,废品收购站当家的还是没有回来。给他打电话,也打不通。
女老板有点抱歉。
“也许是没电了,你再等一会儿吧。”女老板说。
汪总就在臭气熏天的废品站里继续等。废品站里味道不好闻,这倒还是一方面,关键是,这儿简直是蚊子的集结地,不多大功夫,汪总就被咬了一身包。
但汪总还是坚持着。
汪总知道,昨天晚上的事一定不是偶然,一从女儿嘴里认出来六叔,汪总就决定,不管怎么样,他今天一定要见到六叔的儿子。
男老板终于回来了。他认识六叔的儿子,还有他的手机号。
“他还有几样东西放在我这里,所以,我存了他的手机号。”男老板说。
“什么东西?”
“嗨,就是厂里以前的破设备呗。我建议他按废铁卖了,好歹也能卖几个钱,但他不同意,他说他能找到买家。但是,几年了,他也没找到买家。本来我这几天就打算跟他联系,他那些破设备太占地方了,他要是不愿卖,就赶紧拉走呗。”
汪总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他过得怎么样呀?”汪总问。
男老板冷笑了一下。
“怎么样?嘿嘿,不怎么样。”他说。
“怎么个不怎么样呢?”汪总又问。
“呵呵,非常差。你能想象有多差,他就有多差。”男老板说,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
汪总突然想起来,他公文包里还有包烟,他自己不抽烟,但他也准备了一包好烟,方便应付一些场面。
汪总拿出来那包好烟。
抽着烟,男老板的态度明显好多了。
“他是我堂弟。麻烦您给我说说他的具体情况。”汪总说。
“哦?他是你堂弟呀,那你怎么没有他的手机号呢?”
男老板的这一问,汪总立即满脸通红。
他试图辩解。
“生意太忙了,我好多年都没有回老家了,跟老家的人联系也少。”汪总说,但连他自己都觉得,他的理由不那么充分。
好歹,男老板不再追究汪总的理由。
“你堂弟混得很惨。”男老板说,“非常惨,非常非常惨。”
“说说具体情况。”
男老板深吸了一口烟,才又继续说下去。
“以前的这个厂倒闭了,卖给了我,这你应该能看得出来。然后呢,他好像改行做起了农药生意,也一直赔,听说,连房子都赔进去了。老婆跟他离了婚,他现在是一无所有,在县城的边上租了一间小屋住。”
汪总没接腔。
男老板感叹起来。
“嗨,真是人生无常呀,以前,他家多有钱呀,他可是远近有名的阔公子呀,没想到,今天却混到了这般田地。唉,真是人生无常,人生无常。”他说。
汪总却不想听他的感叹,他拨起了堂弟的号码。
拨起了第一遍,没有人接。
男老板检查了一下号码,确认没错,汪总又拨起了第二遍。
打通了,还是没有人接。
汪总不屈不挠地拨了第三遍。
终于有人接了,是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。
汪总报上自己的名字,过了一会儿,电话那头的人才弄清楚他是谁,但是,语气依旧不怎么热情。
“堂弟,你这会儿忙吗?我想请你吃个午饭呀。”汪总说。
堂弟犹豫了一下。
“可我吃过午饭了。”堂弟说。
汪总陪着笑。
“但我还没有吃午饭呢。嗨,陪陪我么,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,很想见见你呀。”汪总说。
堂弟还在犹豫。
“老弟,给个面子么。”汪总继续劝他。
堂弟有所松动。
“去哪儿呢?”堂弟问。
“你说,你离哪个饭店近,你告诉我,我去找你。”汪总说。
到了那个饭店,汪总让司机自己找地方吃饭,他要单独和表弟见个面。
堂弟已经在包间里坐着了。
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糟糕么,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抽的烟档次也不低,衣服也算整洁。
但汪总老有一种感觉,这大概是堂弟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了。
“你中午喝酒了?”汪总问,他闻到堂弟身上有一股酒味儿。
堂弟点头。
汪总爽朗地拍了拍堂弟的肩膀。
“生活过的蛮悠闲么,中午还喝点小酒,不错,不错。”汪总说。
堂弟也笑,但笑得不那么自然。
“再陪我喝点酒吧?”汪总提议。
堂弟无所谓地点点头。
汪总叫了酒店里最好的酒,点了几盘菜。
两兄弟一杯一杯喝着,快干完一整瓶酒时,堂弟突然仰着脸,痛哭流涕起来。
他丝毫不介意眼泪布满整张脸,而且,他不介意,堂兄看见他的眼泪。
汪总有点手足无措。
他想安慰堂弟,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“哥,你知道么,你再迟一分钟给我打电话,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。”堂弟说。
汪总有点震惊。
“怎么了?”汪总问。
“我已经在房梁上结好绳子了,我甚至,嘿嘿,甚至已经站到凳子上了。”堂弟有点结巴地说。
汪总目瞪口呆。
可堂弟却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但是,这时,我的手机响了,还响个不停,真碍我的事呀,没办法,我只好又从凳子上走下来,接了电话。”堂弟说。
汪总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堂弟瞧着汪总。
“本来,我洗了澡,刮了胡子,吃得酒足饭饱,鼓足勇气,就准备上路了,但是,你的电话却响了,被你叫到这里喝酒。唉,我不知道,我是该谢谢你呢,还是该恨你。”堂弟说。
汪总默默无语。
堂弟一仰头,把一满杯酒喝了下去,他咳嗽了几声,才又说话。
“还是该谢谢你。不管怎么说,你让我在这世上多活了一会儿,多喝了几杯酒,还是该谢谢你。”堂弟说。
“干嘛要这么想不开呢。”汪总轻轻说。
堂弟又大笑。
“也许是因为我太无能吧。”堂弟说,“反正,我感觉活着没有任何希望了,还不如把自己往绳子上一挂,一了百了。”
“是因为生意不顺吗?”汪总又轻轻问。
堂弟还是笑。
“生意么,那是个重要原因,但不是全部原因。”他说,“唉,反正呀,啥都不顺,以前吧,不懂怎么做生意,把钱赔光了,好不容易学点经验,也搞清楚一点做生意的诀窍吧,却又没有本钱了。嘿嘿,人生真是滑稽,滑稽呀。”
“没有本钱,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汪总淡淡地说。
堂弟白了一眼汪总。
“嘿嘿,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呀。你不知道,没钱的滋味儿有多糟。”堂弟说。
汪总望着堂弟。
“你需要多少钱?”汪总问他。
“什么?”
“你需要多少钱,能让你的生意再周转起来?”汪总问。
堂弟有一阵子没说话。
“你打算借我钱吗?”堂弟问。
汪总没有回答他,而是自顾自说下去。
“一百万够不够?”汪总问。
汪总能感觉到,堂弟的一双眼睛似乎亮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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