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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人坑的故事

2022-03-26 作者:鬼怪屋

  第二章伤逝

  大货车行驶在乡间的国道,已是傍晚时分,三伏已过,烈日余威尚在,两旁的田地村庄像是在闷热的桑拿室中挣扎喘息,柏油路在两排卫士模样的高树荫护下,笔直伸向无穷无尽的远方。

  开车的是个不到30岁的青年小伙,赤着上身,露出两排精瘦的肋骨,公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,小伙子不时拿过座位旁的上衣,揩擦额上掺着尘土的汗水。

  “程师傅,您看我们这趟回去能赚多少?”他问副座上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。

  程师傅伸出手指,算了起来:“三千斤粉南瓜,从南宁购进是两毛一斤,卖到雁县五毛五,赚三毛五;三千斤包菜,进一毛六,卖四毛二,赚两毛六;三千斤菠萝,进五毛八,卖一块一,赚五毛二;还有五千斤西瓜,进一毛六,卖三毛五,赚一毛九。这样算起来一共是……”

  程师傅闭上眼,在心里细细算了一遍,说道:“四千三百多。除去路上开销和到家后烂掉的一部分,赚两千八应该没问题。”

  “这一趟装得蛮多呀,”小伙子笑着说,“程师傅,您真的打算以后不做了?”

  “老啰!”程师傅笑着摇头,“不比当年了。最近几次出门,不知怎的特别想念我的满女儿,总是巴不得装完货赶快拉回家卖了。她明年就要毕业工作了,卖掉这一车货,这一年的学杂费不愁了,我也该歇歇了,回家开个小卖部,再把我的大女儿接回家,享几年太平日子。”

  “真难为您了,一个人把两个小孩拉扯大,真是不容易!”

  “也多亏街坊邻居们帮忙,我经常不在家,哪里照顾得了她们!蔬果批发市场的蔡老板听说我这次是最后一次出门,二话没说就先预付了一部分货款,那都是多年老交情结下的信任。”程师傅伸出手来,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,“小安,这辆车以后就交给你了,要好好爱护,不要急着还钱,等你赚了钱后再慢慢把车钱给我,时间还长着呢!”

  “程师傅,要不是您这些年的照顾,我们家哪有今天……”小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程师傅只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。这时车速减缓,几座青翠的山陵进入视野,转过这几座山,就要进入雁县地界了。

  暮色朦胧。雁西街上人踪渐少,街旁早已盖起了楼房,但在尘飞土扬的近郊地带,仍然排布着一些低矮颓唐的小屋,显现一片灰而脏的景象。胜利山下一座老房的木门“伊呀”开了,伴随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播音,须发斑白的老曹爷爷缓缓走了出来,右手上还拎着一只小马扎,准备坐在临街的屋檐下听听广播纳纳凉。

  老曹爷爷正要坐下,一瞥眼看到斜对面的房子门前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女学生,清汤挂面的发式,躺在一把长摇椅上闭目养神。老曹爷爷心头莫名一紧,一种说不清的厌恶感使他皱起了眉,一句话也不说,便重新拾起小马扎,拿着心爱的老式收音机,缓缓的又回到屋里,“伊呀”一声,门关了。

  这一切程寂并未看到。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,脑后垫一个粉红绸面的小枕头,双脚在地面轻轻一顿,摇椅借着力向后摆去,摆到卡口处,又弹回来,她的脚再在地面一点,摇椅继续摆动,她的思绪也随着摇椅有节奏的摆动,轻轻地张扬开来。

  “爸爸说明天早上之前能到家,今晚又要一个人睡在屋里了,真无聊!”程寂计算着父亲的行程,朦胧中她感觉父亲的车现在就要从雁西街进城了,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,站起身,沿着街道向郊外走去。

  刚走几步,忽然觉得眼前有点不对劲。街西头的水田、池塘、山丘都不见了,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排江南水乡的吊脚楼,吊脚楼下是一道静如处女的河水。夕阳将一片澄澈的余辉洒下,河水柔柔地漾着微光,沿着河岸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,在水光映照下净亮如玉,仿佛被清冽的河水洗过一般。

  一个青衫少年站在河岸,望着不远处石拱桥洞下面几茎青翠欲滴的荷叶,心情似乎十分愉快。这时一阵轻歌自远处渺渺传来,少年侧过头,歌声穿透薄暮,如水色一般荡漾心房,但听得:“……奴家江边住,几重山,几重水。烟笼翠怜倦画眉。……”

  青石路边两排杨柳轻曳身姿,仿佛用细长的枝叶将歌声与岸边少年的心牵在了一起。桥洞下水波漾开,从荷阵中撑出一只小船,歌声也更加清晰了:“……倦画眉,阿哥莫笑花前容。不知流光渡几许?但惜眼前人……”声音清婉流啭,直听得人心醉神迷。

  不多时舟已泊岸。这条两头尖翘,中间一座胭红小舫,船头挂着小红灯笼的轻舟,瞧在眼中似也有方才歌声的神韵,纯朴,素净,意味绵长。撑船少女一身渔女打扮,长发梳成两支黑油油的粗辫子,一袭白底蓝花的短襟,衬得她体态轻盈。青衫少年迎上前去,少女将长篙搁在船头,双手解下系在脖上的红绳,掀开头上碧青色竹笠,露出一张红苹果般粉嫩的笑脸。

  但程寂一见这少女的面容,竟目瞪口呆,张大了嘴,却只是叫不出声来。情急之下,不住地挣扎,绸面小枕掉落地上,后脑勺在椅背的竹片上一磕,幡然醒来。

  程寂望着远处的夜色,心里仍然翻腾不已:“那女孩的相貌,怎么跟我一模一样,看着她就像在照镜子。”又想:“那男仔是谁?只看到他的背影,不知长得什么样。好奇怪的地方,明明从来没有去过,怎么会经常梦见?”程寂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梦到这个地方了,只是今天这一次梦境似乎特别清晰。

  天色已全黑。四面八方只听见“唏呲唏呲”的声音,那是锅铲工作时发出的动人音乐,空气中弥散着诱人的油烟气息,似乎能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湖南特产的小红尖椒剁碎了在锅里跳舞,炝人的味道勾引着每个人胃里的馋虫。胜利山下的平房里,程寂一个人在家,懒得大动锅铲,只煎了两个荷包蛋,从床下一个大瓦坛子里夹出一小碗腌萝卜,将就着吃了一碗饭。

  堂屋里最大的家具就是正中的一架大组合柜,这还是父母结婚时请木匠做的,虽然父亲一直极为爱惜,但因年岁久远,仍不免粘上了黑色和棕色的污垢,许多原来贴在表面的漆花光亮的薄板也早就七零八落了。木柜被巧妙地分隔成十几个不同大小和形状的格子,分别放着录音机、磁带架、瓷娃娃、装着塑料花的花瓶、还有自己中学时代的书本,右边格子里有一座钟,形状犹如古老的教堂,下方垂一根铁条,铁条末端连着一个镀铜的铁饼,走一秒,摆一个来回,那是麦克斯韦滚摆的直接运用。当时针指向整点时,座钟会突然发出“铛铛”巨响,即使站在屋外,数着座钟响声的次数,也能知道现在几点了。

  组合柜正中央的大格子里放着一台20寸的老式彩电,此时程寂已经洗完碗,将摇椅搬到正对电视机的位置,躺上去,双脚悬空,踏在屁股下面的椅沿上,看起电视来。

  门锁轻响,门开了,程师傅一脸风尘仆仆地走进来。

  “嗯?怎么提前回来了?还没吃晚饭吧?我给你留了饭,你歇一会,我给你煎蛋去。”程寂说着站起身来,将摇控器放在椅上,整整衣裤,准备走进厨房。

  “莫做了,”程师傅摆了摆手,“我现在马上就要出门,那边忙着卸货呢。”

  “都几点了,明天再去吧,总不能不吃饭呀!”

  “这么热的天气,蔬菜和水果容易烂掉,还是要趁夜分装好,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。”程师傅说着,从贴身的衣里掏出一个深色的布包交给程寂,“这里面是这次运货赚到的钱,你拿着,保管好,莫告诉任何人。装完货后,我还要出一次远门,这次要走得比较久,你莫等我,开学时你自己拿着钱去学校,记住,钱要保管好,莫丢了。”

  程寂接过布包,蕰蕰的似乎还有父亲汗水的手感,心里不禁一酸:“爸,要不你跟蔡老板说说,把车转卖给别人,以后莫再去了……”

  程师傅打断她的话:“你还在读书,你姐姐那边也要花钱,我要是不去,这两年日子怎么过?满女,你要听话,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,记得给你妈妈烧点纸。还有,开学之前记得去一趟你姐那,给她留点钱……”

  程师傅伸出瘦削的手,轻轻抚弄一下女儿的头发,极恋恋不舍地转身出门了。

  程寂擦了擦眼睛,把门关上锁好,回到堂屋。这时她已无心看电视,于是走进自己的卧室,躺在床上看了会书,觉得有了一点睡意,伸手关了台灯,展开薄毯盖住身子。

  刚合上眼,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溜进来,在卧室门口略站了一会,踮着脚挨近程寂的床,看她鼻息轻微,一点动静也无,于是以极轻快的动作脱了上衣,轻轻掀开毯子的一边,攸地钻了进去。

  程寂一惊,睁眼一看,那个黑影已经从毯子里露出头来,冲着她嘿嘿傻笑。

  “要死啊你!半夜三更想吓死我啊!”程寂翻过身来怒打对方。

  “你早就知道是我,对不对?你根本就没睡着。”那男孩一边招架一边分辩。

  “呸!除了我和我爸,就只有你身上有我们家钥匙,不是你,难道是鬼啊!”

  那男孩双手牢牢钳住程寂的双手,凑上前去,将程寂拢在怀里,轻咬着她的耳朵,笑道:“你专门给我配了个钥匙,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晚上来陪你?”说着转过头来,从额头开始,轻轻吻到程寂的脖颈,顺着她的身材曲线,慢慢地褪去她的睡裙。

  程寂只觉身体微颤,方才怒打的双手渐渐软了,只觉天与地在身边旋转起来,一切身外之物,一切的烦恼,俱已消散远去……

  “哎,哎,”程寂使劲推着躺在身边合上眼睛的男孩,“吴来,你怎么又睡了!”

  “好晚了,睡吧,好累,明天我还要上班呢!你爸晚上不回,让我就睡这里吧。”吴来嘟囔着,仍然没睁开眼,伸手搂住程寂的脖子,只一会便沉沉地睡了。

  “讨厌!活在女人大腿之间的男人!”程寂恨恨地说道。本来有满腹的心事,这时却无法跟吴来说,只得也闭上眼睛睡了。

  “铃铃铃……”

  “谁呀,天没亮就来吵人了!”程寂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,半闭着眼去摸索床头柜上的电话。

  “喂――”

  “喂!你是程其元的家属吗?……请你马上到湘江乡派出所来一趟,程其元出了点事!”

  程寂猛地一惊,睡意醒了一大半,伸手用力推了吴来一把:“快起来,我爸在派出所出事了,赶快穿衣陪我去一趟!”

  两人迅速爬起床,来不及洗漱,吴来跑回家骑来自行车,驮着程寂,沿着雁西街一直往西,直奔湘江乡派出所而去。天还没亮,乡野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,田间蛙叫一声连着一声,叫得人心烦意乱。

  派出所小楼前的坪上,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语气缓重地对程寂说道:“妹子,你要坚强一点,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。你爸爸的车昨晚在雁县边界107国道的山路上撞倒了,他本人已经过世了,另外一个司机小伙子现在还在医院抢救……”

  不等警察说完,程寂便大哭起来:“不可能!我爸的车昨晚已经到达县城了,他还回了一趟家,给我留了东西呢!”程寂正想把钱的事情说出来,突然想起父亲的叮嘱,忍住了。

  还是吴来冷静一些,问道:“是几点钟出的事?”

  “出事的时间大约是夜里九点半。我们接到报警后赶过去,她爸爸那时已经过世了,司机还有点意识,对我们说,程师傅一直念念不忘她女儿的学费,请我们务必搜寻一下,把钱找到,给他女儿送去。可是我们几个警察打电筒找遍了出事地点附近也没找着,可能是掉到山下了,我们这两天会派人再去找。”警察一脸歉意。

  “九点半?”程寂回想昨晚的情景,又叫起来。“不可能啊,我爸昨晚回家时就是在九点半,他那时还好好的呢,怎么可能又开车回到山里去!”

  警察颇有些不忍地看着程寂,又转过头轻声问吴来:“你是她对象吧?受到这么大的打击,神智暂时有点迷糊是正常的,好好照顾她,过段时间就会没事了。”

  “不是的,不是的,你们相信我,我爸昨晚真的回了一趟家,他还说货已经运到县城了,要赶着去卸货,连晚饭都没吃呢!”程寂哭得撕心裂肺。

  从医院太平间回来,程寂一直讷讷的不说话,吴来也不知道说什么,只用一只手半搂半搀着她。推开家门,程寂瘫然坐在椅上,忽然间看到对面的组合柜,一把拉过吴来,指着座钟说道:“就是这个钟!昨晚我爸进家门的时候,这钟刚好响了一声,正好是九点半!你要相信我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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