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朋灵

2022-03-24 作者:尽千钟

  朋灵默然。

  见朋灵并无受他的邀请的意思,年轻人忙笑着补充道:“因为我想喝酒。”他的眼神里凝结着一层落寞和伤感,忧郁如同渐渐升起的薄暮,随着他的笑意在眼睛里飘忽流动。

  他凄伤的笑容终于感染了朋灵,“我陪你。”朋灵说,“我叫朋灵。”。

  年轻人微一点头:“我叫陆峰。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  两人走到车站旁边的停车场,陆峰在一辆漂亮的轿车前停下来,熟练的打开车门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
  “这是我哥哥的车。”等朋灵钻进车内,陆峰说,“我哥去世一年多了。”

  陆峰不是一个健谈的人,见朋灵并无回应,便沉默下来。天色完全黑下来,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绚目的光芒,朋灵眼盯着前面的道路,心中突然涌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仿佛曾在从前的梦境里经历过同样的事情:沉默的司机,轿车,霓虹,还有耳边低回的声音,他微闭上眼睛,凝神捕捉耳边的声音,却只听到马达嗡嗡的轰鸣声。

 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,把朋灵从恍惚中惊醒,他在睁开眼睛的一瞬,突然看到一片跳动的火苗,那是蜡烛的光芒,一个惊慌的声音在耳边清晰起来:“我们要困死在这里了,我们都会死,我不想死……”

  朋灵吃了一惊,扭头搜寻声音的来源,只见车内除了忧伤沉默的陆峰,并无其他。

  陆峰对城中街道非常熟悉,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,很快停在一家酒楼门前,朋灵下了车,只见门上牌匾上写着“浮来酒家”四个字。酒楼的老板娘显然对陆峰很熟悉,笑呵呵的迎出来,陆峰冲她点点头,径直走上楼梯。老板娘在身后问道:“就你们两位吗?怎么张总没来?”陆峰笑笑说:“他在后面,马上就来。”

  朋灵一愣,他本来就不屑应酬,听说还有一个张总要来,不由停住脚步。陆峰似乎猜到他的心意,回头道:“一个朋友,你会喜欢他的。”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加掩饰的兴奋和自信,与他身上忧郁的气质融合在一起,给人一种纤细的神经质的感觉,两人虽然相识不久,但刚才特殊环境下的默契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,他的温和和真诚让朋灵无法表示异议。

  两人刚在楼上雅间坐定,陆峰的手机便响起,他看也不看,对着话筒说道:“过来吧,在老地方,还有一个朋友。”语气亲密而不容拒绝。说完,对朋灵一笑,说:“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  朋灵点点头,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慌的声音里,那个声音真切清晰,似曾相识,但奇怪的是,声音从哪里来的呢?

  陆峰见他久久无语,问:“想什么?”

  朋灵摇摇头。陆峰见他不言语,笑笑问:“我们是不是见过面?”

  朋灵盯着他的眼睛,又摇摇头。

  陆峰凝眉沉思道:“我好象见过你,从看到你第一眼,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,仿佛我们曾有过接触,你身上有种让我说不清的东西。”见朋灵毫无反应,陆峰解嘲的摇摇头,“今天让你见笑了,我女朋友在铁道宾馆工作,我们产生了矛盾,她不肯原谅我。”说着,忧伤又渐渐凝聚到他的眼睛里。

  朋灵微微一笑,点点头说:“看得出来。”

 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进来,陆峰随意的点了几个菜。

  不久,门外响起脚步声,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推门而入。

  “不好意思,让你们久等了。”声音爽朗浑厚。

  陆峰站起来,对朋灵说:“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铁哥们,张迈。”转头对张迈说:“这是我刚刚结识的朋友,朋灵。”

  张迈向朋灵伸出手,眼角印出深深的笑纹,说: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他目光炯炯,神情里有种优裕从容的宽厚和自信,显然是个极富魅力的人。话音一挫,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:“我可不是他的什么铁哥们儿,我是他的下属,跟班儿,狗腿子。”他一连用了三个带有贬义的词表明自己与陆峰的关系,说完哈哈大笑。

  “胡说八道。”陆峰拍了他一巴掌,也跟着笑起来。

  张迈的个性里有种含蓄的张扬,很快便感染了陆峰的情绪,刚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。朋灵猜不透他们何种关系,也跟着微微一笑,并不多言。

  三人重新落座,张迈看了陆峰一眼,问:“又去火车站了?”

  陆峰脸色晦暗下来,点点头:“我只想看她一眼。”

  张迈叹了一口气说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”

  “不,”陆峰说,“直到现在,我也没有改变主意。”

  酒菜端上来,陆峰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白酒,一饮而尽。瞪视着张迈,大声问:“我爱她,可我又不能不去找我哥哥,你说我该怎么办?!”

  张迈不回答,起身给朋灵斟了一杯酒,又给自己倒满了杯,然后才静静的说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杜师傅说过,只要找到那个人,就可能有办法。”

  陆峰叹口气说:“茫茫人海,哪里去找?”

  朋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也不多问,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们一问一答。

  酒店里的饭菜很可口,朋灵从小跟爷爷住在一起,生活颇为清苦,难得吃到这样丰盛的晚餐,此时胃口大开,吃的津津有味。陆峰为情所困,忧愁郁结,借酒浇愁,一杯接一杯的将白酒倒进肚里。张迈并不劝解,陆峰每干一杯,他便跟着干一杯,然后给大家把酒杯倒满,配合默契。朋灵极少饮酒,更不知醉酒为何物,看他们喝的起劲,也便学着他们的样子,来酒必干。只一小会儿,一瓶白酒便见底了。陆峰举着酒瓶大喊上酒。

  张迈见朋灵小小年纪,喝酒竟如此生猛,三两多白酒下肚,丝毫不见酒意,也暗自称奇,拍着朋灵的肩膀说:“好样的,小兄弟。是个男子汉!”转头问陆峰道:“你们怎么认识的?”

  陆峰微微一笑:“刚才在火车站,他坐在我旁边。他送给我一颗糖葫芦,我请他喝酒,就这样。”笑容突然终止,喃喃的说:“我看到他的时候,突然想到了我哥哥。仿佛我哥哥就在他身边。”既而摇摇头,长长的叹了口气说:“喝酒!”

  朋灵听陆峰不断的提到哥哥,料想其中必有重大因缘,转脸问张迈道:“陆大哥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

  张迈沉沉的嘘了口气,看了一眼陆峰说:“他哥哥叫陆征,是我们浮来旅游公司的总经理,几个月前,他们在城外浮来山探险的时候,失陷在一个山洞里,至今没有消息。现在陆峰是我们的老板。”(千钟按:关于陆征的故事,详情见拙作《幽洞》。)

  朋灵这才恍然大悟,怪道刚才一进酒楼,老板娘就亲亲热热的喊“陆老板”,原来他是旅游公司的老板。

  “后来,”张迈接着说道,“他又与女朋友发生矛盾,女友一气之下离开公司,应聘到铁道宾馆工作去了。他们明明都爱着对方,却都赌气不肯调和。”张迈怜悯的看着陆峰,说:“你总任由自己的性子,给晓璐难堪。你道个歉,请求她的原谅就是了,何苦这样彼此折磨呢?”显然,张迈所说的晓璐就是陆峰的女友了。

  “不,”陆峰面无表情,喃喃说,“你不晓得,你不知道我与晓璐经历过的事情。”服务员打开第二瓶酒,打开后给三人逐一倒满,陆峰夺过酒杯,一饮而尽。

  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样子,”陆峰的眼睛里闪出泪花,“我哥哥不见了,神秘的失踪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,我怎能无动于衷?我曾经发誓,一定要找到我哥哥!可是,晓璐不答应,她反对我进那个鬼洞。”

  张迈盯着陆峰,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,陆峰任由泪水流下来,“晓璐要我答应她,再也不要去想那个山洞,可是我做不到,我不能扔下哥哥不管。”

  “后来呢?”张迈问,原来这些细节,他也不甚了解。

  “晓璐的态度那么坚决,如果我不放弃进入山洞的努力,她就永远不再见我。可我怎能放弃?我一定要找到哥哥,无论他是死是活。哪怕是死,我也要弄清那个鬼洞的秘密,替我哥哥报仇!”说着,一仰脖,将杯中酒倒进肚里。

  张迈跟着干了,若有所思的说:“晓璐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,她这样做,一定有她的道理。”

  陆峰微闭着眼睛,喃喃的说:“我知道她为我好,我爱她,刻骨铭心的爱,可我不能选择,爱情与亲情我都要。”

  “那个洞里到底有什么?”张迈问。

  陆峰的神情突然变的惊恐,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,良久,擦干腮边的泪珠,摇摇头说:“无论有什么,我都要再去。喝酒!”

  第三瓶白酒过半的时候,陆峰突然趴在桌上,呜呜痛哭起来,双肩抽动,透露着无法化解的痛苦。八九两白酒下肚,张迈依然脸色不变,他似乎没有看到身旁痛苦无限的陆峰,静静的端起酒杯,冲朋灵说道:“喝酒!”

  朋灵怔怔的看着张迈,只见他眼睛里流露出怅惘和痛楚,却不见有任何的同情和怜悯。朋灵从他深挚的眼神里,陡然感觉到一种伟大的情怀,这是不需要言语表达的真诚坦荡,蕴含着深沉的理解和宽容。在朋友最痛苦的时刻,他没有施以廉价的劝慰,而是与其一同忍受这种无奈的悲苦。朋灵第一次感受这种无私的友谊,敬重之情油然而生,仰头将酒干了,问:“刚才你说要找一个人,什么样的人?”他记得张迈说过,只要找到一个人,就有办法解决陆峰的困境。

  张迈点点头,说:“我们要找的,是一个神奇的年轻人,找到他,才能揭开幽洞之迷。可是,我们没有线索,大海捞针。”张迈连干两杯后,已有了八分醉意,说话渐渐含糊起来。

  他夹了一口菜,狼吞虎咽的吃下去,放筷子时,动作过大,打翻了了手边的水杯,边擦着衣服上的水渍,边笑着说:“醉了,醉了。那个年轻人,是从古至今,第一个超人……第一个。”

  “超人?”朋灵奇怪的问。

  “是,他不是人,他是鬼神,他有鬼神一样的本领。”

  朋灵笑一笑,不再说话。张迈也笑一笑,说:“其实我也不信,无论谁都不会相信,但我们还是要找他。只有他能帮陆峰,能找到陆征。”

  “他在哪里?”朋灵问。

  “不知道,”张迈摇着头说,“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,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,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”

  “那怎么找?”

  “一个叫……叫丁长林的人跟他在一起,只要能找到丁长林,就能找到这个年轻人。”

  “丁长林?”朋灵吃了一惊,他本来就没醉,此刻酒意醒了一半,“丁长林跟他在一起?”

  “是啊,”张迈点点头说:“找到丁长林,就能找到那个年轻人,杜师傅说,那个年轻人能通鬼神,是超人…

  张迈并不知道,朋灵爷爷的名字就叫丁长林。他的话让朋灵呆若木鸡。

  朋灵看他们二人都醉熏熏的样子,站起来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两人也不挽留,陆峰抬起头,脸上依然泪痕宛然,只是冲朋灵点点头,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。张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,握握朋灵的手:“再见,兄弟。”

  回到学校已经晚上八点多,朋灵脚步踉跄的走过教学楼,想要回宿舍,但心底突然涌出一片奇异的感觉。仿佛楼上教室里有一个巨大的磁场,吸引着他,让他舍不得离开。

  他扶着楼前花坛的栏杆,脑子里突然有些模糊,晶莹似喜似怨的眼神在他眼前闪过,让他心头充满了说不清的怅惘和甜蜜。他知道晶莹此刻就坐在教室里,根据以往的经验,此刻,她多半正手托香腮独自出神。她在想什么呢?

  教室的窗里透出柔和灯光,似乎正有一片透明的缠绵从里面飘出来。他仰起头,默默的盯着三楼的窗户,嘴里不由轻轻念道:“晶莹,晶莹……”每念一声,心头的忧伤和烦躁便减轻一分。

  突然,他想起陆峰在火车站时的痴痴的眼神,心头陡然一惊,狠狠摇摇头,仿佛要把自己念头从脑海里摇出来。他强行抑止自己的思念,转身便走。才走几步,又停下来,所有的矛盾在转身的一刹,都汇聚成同一个渴望:再看晶莹一眼。这个念头强烈是如此强烈,以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。终于,他转过身,慢慢的走上楼来。

  教室里悄无声息,同学们做着各自的事情。朋灵走进来,几个人抬头看了一眼,然后又低下去。只有晶莹,正以手托腮,怔怔的盯着他。朋灵的眼神迅速扫过她清澈的眸子,却未做任何停留。晶莹的神情正如朋灵想象的,幽怨中搀了一丝惊喜,在教室柔和的灯光里,闪烁着异样的美丽。

  两人目光电光石火般碰撞的刹那,朋灵心中突然感到一片从未有过的空明宁静,他走回自己的座位,伏倒在课桌上,酒意渐渐涌上来,竟自沉沉睡去。

  晶莹一个晚上都神不守舍,她原以为会看到朋灵胜利后毫不在意的微笑,却不料他竟从欢乐的人群里悄无声息的消失了。整个晚自习,她心头都郁结着一股难言的失落和期待,她悄悄期盼朋灵会突然走进来。教室外每响起脚步声,她都紧张的盯着教室门口。正当她心中希望的火苗一点点熄灭的时候,朋灵回到了教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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