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读罢文章,唏嘘不已。文章铺陈有序,结构紧凑。
终于看见故乡的老屋了。
“真气派!”妻子忍不住惊呼起来:“这要是放到北京,早被文物部门保护起来了……”
老屋座落在村东头,雾蒙蒙的天地使得它略显阴森,瓦脊上的螭吻兽头隐约在乱草中,暗青色的砖墙虽经历了上百年风雨剥蚀,依旧坚挺……三十年了!我离开故乡三十年了,老屋依旧是心中的模样。儿子叫着。跳着,妻子也现出几分兴奋的神情,这是他们第一次回到故乡,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,我心底的不安稍稍平抑了几分。
母亲早早站在村口等我们了,风吹乱了她满头白发,她的背不再坚挺,满脸皱纹如沟壑一般纵横交错。我内心深深自责起来,三十年没回故乡,这期间我只见过母亲两次,一次是结婚,母亲在大哥的陪同下去北京参加我的婚礼,另一次是接母亲到北京看病。如果仅仅以工作繁忙为借口将她甩给大哥,做为人子,我是极自私,极不负责任的,连妻子都看不过眼,她说:“把你妈接北京来吧。”我说她离不开故乡,离不开老屋。她说:“那你经常回去看看呀!”我支支吾吾搪塞着……一恍儿子都十岁了,妻子终于耐不住了,正好单位放假,儿子也有功夫,便软磨硬泡拉着我回乡下探望母亲。
母亲很高兴地拉着妻子和儿子的手问长问短,她耳朵有点背,跟她讲话需要很大声,妻子很有兴致地同她交谈,母亲说的是方言,看着她们连说带比划,一股暖流自我心头涌起。
村子里的房子大都破败不堪,母亲说村南建了新区,都是二层小楼,人们都搬到那里去了。妻子问:“那您为什么不搬?”母亲说:“你大哥也叫我过去,可我舍不得走,你瞅瞅全村就数咱家屋子齐整,我要是走了,没个人照应着,用不了几年就全毁了。”
我们走进院子时太阳终于露出了头。那棵石榴树还在,比以前繁盛了许多,树上结满了黄皮石榴,好些只蜜蜂绕着他飞来飞去。儿子欢快地叫着跑过去,妻子说别摘还没熟呢!母亲说奶奶给你摘,小心扎了手。我却一直盯着东厢房的门,那门已没有我记忆中那般高大,上面鲜红的漆皮也已斑驳不堪。我鼓了鼓气,正想推门,外面有人说话,原来是大哥一家人来了。
中午,我们就在前院摆了桌子,母亲和大嫂炒了几个菜,一家人边吃边聊。大哥说好不容易回来多住几天。我说单位要上班,孩子要上学,也就七八天时间。大哥说娘老念叨你,你多陪陪她。又说饭到我那儿去吃,反正也不远,娘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去我那儿吃,晚上睡觉却总回老屋……
吃完饭,大哥一家走了,天气又阴沉起来。我来到后院,母亲在这里种了一些蔬菜。那口老井静静的靠在断墙边,三十年对于它来说只是瞬间而已,断墙后的烂砖堆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,火烧过的痕迹还依稀可辨。我眼前又出现了小姨坐在断墙上的身影,耳边响起祖母教我唱的童谣:金元宝。银元宝,留给子孙花不了……
“嗨!想什么呢?”
我吓了一跳,回过头来,原来是妻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。
“章含,给我讲讲你们家的事。”妻子靠着我的肩膀说。
“我们家的事多了,有什么好讲的!”
“你随便讲,我都愿意听,比如说王兰英。”
我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知道我祖母的名字?”
“我听后面胡同那个老太太说的。”
“哪个老太太?”
"刚才我闲着没事,就到村子里溜达了一圈,回来时,从后面胡同里出来一个驼背老太太,还领着一个侏儒——对了,那个侏儒的腿还一瘸一拐的。老太太问我是不是王兰英的孙媳妇儿,我说王兰英是谁啊?老太太摇着头说连王兰英都不知道!她说完就领着瘸子走了。
一道冷气由我的脚底板直冲后脑,我张大嘴“啊!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惶恐。妻子所说的驼背老太应该是本家五奶奶,她家住我们家后面那条巷子,侏儒则是她的儿子,我唤作来顺叔。她们娘俩死在同一年,也就是我离开故乡的前一年。
我不想让妻子吓着,于是拉着她说:“走,先进屋,我给你讲讲祖母王兰英的故事。”
母亲已经把西屋收拾出来了,炕上放着新被褥,这都是我们平常买了捎给她的,她却一直舍不得用。我和妻子坐上炕,妻子说这么多年,从未听你说起过你们家的事,今天得好好说说。我定定神儿说:“那就从我祖母说起吧。”
在我祖母生活的那个年代,女性一般是没有大名的,做姑娘时唤作“小芳。小兰”之类,出嫁以后从夫姓,或称“柱子娘”或“富贵妈”。按照规矩,我祖母应该叫章王氏,可她偏偏叫了王兰英,这跟她的性格有着很直接的关系。我们家在解放前有很多地,是附近首屈一指的富户。那时我祖父是个病秧子,一天到晚歪在床上,下不了地。虽然有个兄弟,可也是个五毒俱全的主儿,家里家外全靠祖母打理。祖母性格刚硬,做事沉稳,王兰英就是在那时叫响的,十里八乡都知道章水峪章家,都知道章家有个能干的媳妇王兰英。
有一天,我们家来了个客人,也说不清什么亲戚,反正是给共产党做事的,还是个不小的官。他给我们家人详细阐述了共产党所推行的土地政策。待那人走后,祖母开始出让章家的田地,当然这一切是瞒着祖父进行的,等他知道这一切时,家中的田地已所剩无几了。那段时间祖母成了众矢之的,丈夫的不理解,小叔的胡搅蛮缠,族人的指责,漠不相关之人的嘲笑。对于这一切,祖母毫不理会,这期间她还做了一些事:为村里修路;盖学堂;还建了一座七孔桥……
“这些事你都是听旁人说的吧!”
“当然,那时还没我呢!”
“那后来呢?”
“后来我家遭了一场大火,大火从后面着起,把后院二十多间房烧成一片瓦砾,只剩下现如今这几间。”
“怪不得后院儿这么大呢!”妻子说:“没着火之前肯定更气派。”
"那当然,不过,这场大火也成了压垮祖父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在临死前还在咒骂祖母是‘败家娘们儿’。"
妻子说:“那火是不是你祖母放的?”
“谁知道呢,以后再讲吧。”我说:“天快黑了,赶紧做饭,昨天没睡好,吃完饭早点休息。”
妻子出去忙着和母亲做饭去了,我却寻思着故事怎么往下讲,该怎么讲,实话实说,会不会把她吓着,还是回北京以后再讲……
吃完晚饭,母亲回东屋休息,她说:“别人越老觉越少,我却偏偏相反,脑袋一挨枕头就着,耳朵边儿响个炸雷也醒不了。”我相信母亲这话是真的,但不知她说着话的意思,妻子在一旁臊红了脸,我暗笑她太敏感。
睡到半夜时分,我醒了,再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,我不敢翻身,更不敢看表,唯恐惊醒妻子,我静静地等待……
整个世界都已死去,没有一丝声响。
……终于,脚步声响起,悉悉簌簌,细碎而沉稳……到东厢房门口了,脚步声止住,吱扭——推门的声音……
三十年了,一成未变。
片刻之后,东厢房内传出挖地的声音……
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,我紧张地扭头看妻子,生怕她这时醒来,她睡得很熟,看来是真累了,我的心慢慢放回腹中。
这声音持续了十多分钟,然后是关门,又是脚步声,最后重归于寂。
第二天吃过早饭,母亲领着儿子先往大哥家去了。看天气很好,我和妻子也出了门,经由屋后的大街往西走。我没看见妻子所说的五奶奶以及她的儿子,但我相信他们确实存在,就如同相信这个荒村的存在一样,他们是一个整体,一个连在一起不可分割的整体。
一条河道把章家峪村分成东西两部分,现今的河床已干涸,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,厚重的七孔桥横亘在那里,显得有些多余。
妻子说:“这就是你祖母修的吧?”
我点点头没有说话,我们沿着河道向南走,两岸原先长满齐头高的芦苇,现在却由一些蒿草所替代,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。走了一会儿,妻子指着身后说:“看!美不美?”
我转过身,整个老村在藏青色的天幕下趴伏着身躯,犹如一个耄耋老人,又仿佛一首凝固了的小诗。我不禁悲哀起来,为那塞满回忆和思想的孤岛深深地悲哀,它距离现实是如此的遥远,且又与它如此的格格不入。短短三十年,他便在历史的舞台上丧失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,再走三十年。五十年,他会是什么样子呢?会不会象这风。这云,走出记忆的天空,消失得无影无踪……
新村建在老村南约三公里处,原先这里是一片麦地。我们走进当街的时候日头已上了屋顶,就有几条恶犬对着我们两个生面孔吠叫起来,于是跑来几个小孩儿将它们赶开。我用并不纯正的家乡话问哪有卖东西的,小孩儿学着我的口气告诉我方生家开着小卖店,并领我去,末了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我说家乡话不是这样说的,不要出去几年便忘了本,整一嘴鸟语回来糊弄章家峪的老少爷们儿。我连连点头称是,妻子则抿嘴一个劲偷笑。
小卖店里有一个大婶儿在,我不敢多说话,直接买了一些吃的。大婶儿倒是热情得很,问我们是谁家的亲戚,我说是章炎家的。大婶儿“呀”了一声说:“你是章炎兄弟吧,你小时我还抱过你呢!”我实在不知大婶儿及方生是何许人,所以不敢接话,妻子却冒冒失失地叫了一声大婶儿,大婶儿嗔怪道:“什么大婶儿,错了辈儿了!你该叫我奶奶才对……”
在大哥家吃了饭,临走时天已黑了,哥嫂再三挽留我们住上一晚。母亲说:“你们留下吧,我自己回去。”说心里话,我也不想回老屋,但又不忍心让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回去,于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。经过方生家的小卖店时又进去买了一大包香烛纸马之类上坟的东西。母亲说:“是该到坟上走走了,好不容易回来一遭……”
我们沿着河道朝北走,这时月亮升上了老村东面的屋顶,那正是我家老屋的位置。朦朦胧胧的月辉将高挑的屋脊绰约成牛角的样子,黑暗中只能看见它,就像舞台上灯光给予它的特写。
一路上,儿子拿着手电左指右晃,一会儿照照天空,一会儿又到草堆里找寻唧唧鸣叫的秋虫。一只蛰伏在草丛里的野兔被惊动了,“滋溜”一声蹿到对岸去了,儿子吓了一跳,母亲赶忙把孙子拉进怀里,边抚摸他的头边说:“忽拉忽拉毛儿——吓不着……”
回到家,儿子不想睡觉,吵吵着要看电视。母亲便对我俩说:“你们先去睡,我今儿个也不困,今晚孩子就跟我睡东屋吧。”
进了西屋,妻子摸着我的头,学着母亲的口气说:“忽拉忽拉毛——吓不着!”我打开她的手:“半夜三更的,看把鬼招来。”
“我倒想见见鬼,看它到底长什么样。”妻子边说边拉开被褥,这时那双绣花鞋就忽然滚出来,妻子显然有些害怕,拿起来说:“这是什么?”
这鞋用红色湖绸做面儿,每一只都用金线绣着九个凤凰,这是祖母的东西,只有缠过足的女人才能穿得进去,我骗她说:“工艺品,可能是母亲塞进去的。”
“可早晨我叠被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,那阵儿你妈已经走了,家里整天都没人,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?”
“你可能记错了。”我拿着那双鞋出了屋,东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,简直称得上震耳欲聋。我拿手电照着,推开东厢房门,入眼便是祖父手画的那张《虎啸山林》,下置八仙桌及两张木椅,里间有一小炕,炕上放着一个红漆描金大柜。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,屋里很干净,桌面和柜子上只有些许灰尘,看来母亲常常收拾。我打开柜子,把那双鞋放进去,里面装的全是祖母的衣饰,我不敢多看,盖上柜子,返过身来,外间屋站了一个人!
我一哆嗦,手电掉在地上……
黑暗中听见母亲说:“我听见小屋门响,过来看看。”
我摸索着拾起手电说:“这会儿您耳朵不背了?”
“这两年耳朵是有点背,不过有人进院子还是能听见的。”
我心中一动:“那您半夜听没听见过什么响动?”
“什么响动?”
“比如半夜有人进了咱家院子,推开这门——”
母亲很茫然地摇头说:“哪有的事,你怎么也跟你……”她突然住了口,我知道她想说的是“你怎么跟你小姨一个样?”却没再说下去。
钻进被窝后,妻子缠着我,要我讲祖母的故事,我说:“后面不好听,不如睡吧。”她不依,于是我开始在记忆的角落里重新搜寻那段尘封的历史。
章家峪的第二大姓是村西尹家,尹家和我们章家互为世仇。尹次元是村西最大的富户,但和我们家比起来还是相差一大截子,川里最好的水浇地都是我们家的。对此,尹次元常心怀耿耿。他设下圈套,诱使我的二爷爷(祖父的兄弟)赌博,一夜之间赢过我们家水田五十多亩。在我祖母卖地的日子里,他又千方百计地指使别人出面竞买,使得章家大部分土地最终都落在了他的名下。据传在我们家后院起火的第二天,尹次元爬上他们家的大门楼,对着我们家的方向脱下裤子,边撒尿边大喊着祖父的名字:“章立庭——你个孙子终于败了家了……”
“哦,我明白了。”妻子抢着说:“那火是这个姓尹的放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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