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、复活
晚上九点。
何冬云张罗了一些供品,整鸡整鱼馒头水果啥的,还买了一些纸钱,要去胡山奎出事的地方祭奠一下他。
她把供品装进一个竹篮,骑着自行车出发了。那是外环路上的一座大桥,距离她家有七八里地。路上行人不多,昏黄的路灯下有不少虫子在飞,道路两旁的绿化带里黑糊糊的,显得无比幽深。
何冬云骑得不快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到了那座大桥,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事故地点。
撞断的栏杆已经修好了,水泥的痕迹还很新鲜。
她把东西摆在地上,摸出打火机,点燃了纸钱。有风,黑色的纸灰漫天飞舞,如同一只只来自阴间的蝴蝶。飞着飞着,有些纸灰毫无预兆地下坠,掉进了河里,仿佛水里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它们。
何冬云抖了一下。
祭奠完了,她把东西收拾起来,离开了。她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,回过头,什么都没有。快走下大桥的时候,她又回头看了一眼,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。她看见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,正蹲在她刚才祭奠胡山奎的地方,用手扒拉着那堆纸灰,似乎是在寻找什么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僵硬。
他是胡山奎?
距离太远了,路灯又不是很亮,看不清楚。
何冬云愣了片刻,调转车头回去了。这一次,她骑得很快。
一辆汽车迎面驶来,开着远光灯,很刺眼。她下意识地扭过头。擦身而过的一刹那,她看见开车人的脸很白,不是一般的白,是那种毫无杂质的白,像石膏一样。
石膏脸?
她打了个哆嗦,再看前面,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已经消失了。她下了自行车,壮起胆子慢慢地走了过去。
那些纸灰已经不见了,还有她扔下的一条鸡腿和一些水果也消失了。水面上,有一圈圈的涟漪,似乎有什么东西刚刚钻进了水里。
这是怎么回事?
似乎只有一种解释:胡山奎拿走了他的东西。
何冬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:胡山奎仰面躺在水底下,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几只泥鳅从他的嘴巴钻进去,又从耳朵钻了出来,还有一只长着体毛的大螃蟹在啃他的脚趾头。他突然抽了抽鼻子,闻到了鸡腿的香味,于是无声无息地浮出水面,飘到桥上,打包带走了他的东西……
何冬云趴在栏杆上,冲着水面轻轻地喊了一声:“山奎……”
一只青蛙受了惊喜,“扑通”一声跳进了水里。
“山奎。”她又喊了一声。
水面上再没动静了。
何冬云愣了半天,回去了。她租住的大杂院在巷子的最深处。巷子里没有路灯,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,有些坑里还有脏水。她推着自行车,小心翼翼地往前走。
不时有毛茸茸的东西从身边跑过,不知道是野猫,还是老鼠。
前面是公共厕所,臭气熏天。
四周光线暗淡。
何冬云感到要撒尿。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,走进了女厕所。过了大约两分钟,她走出来,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男厕所。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,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,一闪,轻飘飘地走进了男厕所。
她的腿一下就软了。她认出来了,那是胡山奎出事前穿过,后来神秘消失的外套。
胡山奎回来了?
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男厕所门口,等着他出来。
很长时间过去了,不见一个人。
何冬云轻轻地叫了一声:“山奎……”
男厕所里有人打了个喷嚏,是那种憋不住突然喷出来的喷嚏,喷到一半戛然而止,似乎是捂住了嘴。从声音上判断,那肯定是个男人。
何冬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,想逃跑,犹豫了片刻之后,还是决定进去看看里面的男人是不是胡山奎。为了丈夫,她豁出去了。她用手机屏幕的光照着路,一步步走进了男厕所。
手机屏幕的光很微弱,能见度只有一米。
周围黑咕隆咚的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。
这个厕所很老了,地面高低不平,而且污水横流,右手边是长长的小便池,左手边是一个个的蹲坑,中间没有隔断。
何冬云第一次走进男厕所,心里忐忑不安。
她照了照第一个蹲坑,没有人。
第二个蹲坑也没有人。
她突然停下脚步,不敢再往前走了。她想:手机屏幕的光照得不远,她看不见对方,可是对方一定能看见她手里的手机,他为什么不吭声?他肯定是一个很深沉的人,而且不怀好意。
何冬云断定他不是胡山奎,因为她坚信胡山奎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吓唬她。她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,觉得自己是一只走进了狼群的羊。
那个人始终一声不吭。
何冬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,装作喃喃自语地说:“怎么走到男厕所了?”她在给自己找一个离开的借口。
那个人突然咳嗽了一声,拆穿了她的伎俩。他隐藏在男厕所的最深处。
她抖了一下,手一松,手机掉在了地上,不亮了。
一片漆黑。
她一下子不敢动了,瑟瑟地抖。眼睛失去了作用,耳朵突然变灵敏了,她听见黑暗中有细碎的声音,应该是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。她更加惊恐,怀疑那个人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,正在直直地看着她。
时间仿佛都停滞了。
“你找谁?”那个人突然开口了,他距离何冬云不足半米。
何冬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。她迅速地回忆着,想从记忆里把他挖出来。可是,她把记忆一直翻到了上个世纪,也没想起他是谁。此时此刻,她多么希望他“噗嗤”笑出声,得意洋洋地说:“吓坏了吧?我逗你玩呢……”
“你找谁?”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。
“我走错路了。”她壮起胆子说。
他没吭声,似乎退回去了。
难道他并没有恶意?
何冬云的胆子大了一些,蹲下来,摸到了手机,又小心翼翼地问:“我听你的声音有些耳熟,咱们是不是认识?”
他沉默了一阵子,说:“我见过你,你也见过我。”
“我们在哪儿见过?”
“巷子口,大槐树下。”
有了提示,何冬云很快想起他是谁了——他是一个流浪汉,四十岁左右,夏天经常在大槐树底下乘凉。有一次,几个穿制服的人要把他送去救助站,他不去,争辩了几句,何冬云正巧路过,听到了他的声音。他的口音有些古怪,应该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。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何冬云不那么害怕了。
他没说话。
“你穿的外套是哪儿来的?”何冬云又问。
“你老公给我的。”他马上说。
“他什么时候给你的?”何冬云一惊。
“昨天下午。”
“几点钟?”
“两点左右。”
那个时间,何冬云离开家去了郊区。她想了想,又问:“你在哪儿见到了我老公?”
“你家门口。我正溜达着,他提着一个旅行包走出大门,叫住我,说要送给我一件外套。我和他聊了几句,他说要出差,后天晚上十二点回来。”停了一下他又说:“不对,已经过去一条了,明天晚上十二点他就回来了。”
明天晚上十二点,胡山奎真的会回来吗?
何冬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第二天早上,何冬云出门买早点。
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,围着几个人正在洗漱。他们看见何冬云,都停下动作,冲她点头微笑,眼神里充满了同情。何冬云点点头,匆匆离开了。她知道,在这个大杂院里,每个人都不简单,身上都有故事,他们和善的笑容后面,很可能包藏祸心。
不信你往下看。
赵义除了开面馆做拉面,还送外卖。别人家里有人的时候他去送,没人的时候也去,临走还不忘了带走值钱物品。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工具,其中有一个工具能从猫眼里把门锁打开。
收破烂的陈文化什么都敢收,大到挖掘机,小到打火机,只要有人卖他就收,且不问来历。有一次,一个小伙子和女朋友吵架,说不要她了,把她扔在了路边。陈文化就过去把她当破烂弄到了三轮车上,卖了两万块钱。
卖水果的朱大强还捎带着卖手机。过来一个人,买苹果。他说苹果两块钱一斤,苹果手机两千块钱一部,要什么?如果对方表示要手机,他就变戏法一般从裤裆里掏出几部八九成新的苹果手机,任人挑选。
大杂院里虽然卧虎藏龙,却没有秘密。都是老狐狸,心里那点事儿根本瞒不住他们的眼睛,不如干脆说出来,让大家乐呵乐呵。当然了,所有的秘密只能在大杂院里传播,不能让外人知道。如果有人违反约定,那他就有大麻烦了,说不定还会把命搭上。
何冬云不想让人看穿她的心事。
吃过早饭,她坐在床上,等天黑。有两个问题她一直想不明白:如果胡山奎还活着,他为什么不回家?如果胡山奎已经死了,他为什么还会出现?这两个问题很深邃,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。
大杂院里静悄悄的,人都出去忙活了。
有人敲门,声音很轻。
难道是胡山奎提前回来了?何冬云屏住呼吸,悄悄地走到门口,拉开了门。门外站着一个女人,五十岁左右,怀里还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。何冬云经常在巷子里遇见她,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“你是何冬云?”她开口了。
何冬云点了点头。
她又说:“我在巷子口碰见你老公,他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,他晚上十二点回来。”
“他怎么不回家?”何冬云紧张地问。
“他说他的手机在水里泡得太久,坏了,要去买个手机,还得补办手机卡。”
何冬云悚然一惊:难道胡山奎真的从水底浮上来了?可是,什么人能在水底呆半个多月?她终于触摸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。
那个女人没再说什么,抱着孩子走了。
何冬云在门口呆站了一阵子,决定去找葛先生讨个主意。
今天是周末,葛先生没出门,在屋里喝茶。他说他上的是行政班。从二十岁到五十岁,三十年间葛先生只做一件事:装神弄鬼。他以此为生,骗人无数。哪怕是被人打断腿,也不放弃,不悔改。
何冬云敲了敲门。
屋门立刻开了,葛先生热情地招呼她进屋喝茶。屋子里有一股血腥味,桌子上有一碗鸡血,旁边还有一个三尺高的纸人,方头大耳,小眼睛,红嘴唇,戴着瓜皮帽,穿一身三百年前的衣服,看上去很丧气。
葛先生没说纸人是谁,何冬云也不好细问。
“找我有事儿?”葛先生给她倒了一杯茶。
何冬云很客气地接过茶杯,没有喝,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,小声地说:“胡山奎出事半个多月了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……”
葛先生挥手打断了她,开始讲述他从事的职业,从扶乩、风水一直说到了电脑算命,从张天师一直说到了王大师,中间夹杂着一些晦涩难懂的话:乾三连,坤六断,震仰盂,艮覆碗,离中虚,坎中满……
何冬云听得云里雾里,完全搞不懂。
“我就想问问胡山奎是不是还活着。”她小心翼翼地说。
葛先生起身关上门,又把窗帘拉上了。
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变暗了。
葛先生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黄表纸,仔细地叠成元宝,一边烧一边对何冬云说:“不能白问,得给他们咨询费。”
何冬云不知道“他们”是谁,也不敢问。
烧完元宝,葛先生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,捧在手里,嘴里念念有词,突然把铜钱抛了出去,铜钱在桌子上滚了几下,停住了。他伸长了脖子,盯着那几个铜钱看了半天,说:“胡山奎今天晚上十二点就回来了。”
葛先生不说胡山奎是不是还活着,只说他今天晚上十二点就回来,这让何冬云的心里结了一个疙瘩,一个恐怖的疙瘩。
“这半个多月,他去哪儿了?为什么不回家?”何冬云问。
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葛先生盯着她的眼睛,“等他回来,你问他吧。”
何冬云静静地听着,没说话。
夜一点点深了,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。
何冬云半躺在床上,紧张地盯着屋门,手心出汗了。半个多月没见了,胡山奎是胖了还是瘦了,白了还是黑了?他是不是依旧不爱说话?他是不是还爱看报纸?他为什么一直不回家?他在逃避什么?
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很暗,玻璃罩已经发黄,里面原来有三个灯泡,坏了两个,只有一个灯泡还亮着。昏黄的灯光照在何冬云僵硬的脸上,显得有几分恐怖。
挂钟不急不慢地走着,越来越接近十二点了。
还差十分钟。
还差五分钟。
还差一分钟。
何冬云的心跳越来越快。
吸顶灯毫无预兆地灭了,停电了。早不停电,晚不停电,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却突然停了电,这绝不是巧合,里面肯定有鬼。
有鬼?
何冬云抖了一下,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了身体。
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,似乎有人正在用钥匙开门。十二点,屋门准时打开了,一个黑影慢慢地走进屋子,站在了床边。太黑了,何冬云不知道他是不是胡山奎,只能从身形上判断那是一个男人。
那个男人始终不说话。
何冬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,心里的悲伤被无边的恐惧取代。又过了半天,她隐约发现那个男人的腿不停抖动,想起胡山奎也有这毛病,就小声地叫了一声:“山奎……”
那个男人用鼻子答应了一声。
何冬云无法从声音上确定他的身份。
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。
“唉——”那个男人突然长叹一声,慢慢地说:“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?你是不是害怕我?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听起来似乎是胡山奎的声音,却又不完全一样。哪里不一样,何冬云说不清楚,不过,她能确定他和胡山奎的声音相至少有3%的差异。
“你的声音……”何冬云没敢再说下去,怕激怒他。
他沉默了几秒钟,说:“落水的时候,我的喉咙受了伤,声带受损,声音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。”
这个理由很牵强,很难让人信服。
“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?”何冬云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原因很简单,我怕吓着你。”他坐到了床边,又说:“毕竟,大家都认为我已经死了,如果我突然回来,你肯定会害怕。我先做了一些事情,让你慢慢地接受了我还活着的事实,这才回家。”
何冬云没说话。此时此刻,她在想一个很严重的问题:眼前这个男人要跟她一起生活下去,可是,他到底是不是胡山奎?说他是胡山奎,可是声音不对,说他不是胡山奎,可是他有家里的钥匙。
“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?”她轻轻地问。
“什么话?”
“有一次咱们去逛商场,我对你说,等咱们有了钱之后,我就买……”她打算试探他一下,看他到底是不是胡山奎。
“我有点累了。”他突然说。他不给她试探的机会。
何冬云一下子紧张起来,害怕他提出跟她亲热的要求,到时候是接受还是拒绝?这时,他一抬腿,上了床,没脱衣服就躺下了。他躺在外面,堵住了何冬云的退路,如果她想下床,必须得翻过他的身体。
他可能是真的累了,很快就打起了呼噜。
胡山奎从不打呼噜。
何冬云迫切地想清楚他的脸,哪怕只是一眼。她的手慢慢地伸向了枕头底下的手机。手机的亮光虽然微弱,但是足以看清楚一个人的五官。
他翻了个身,把胳膊压在了枕头上。
何冬云再也不敢动了。
夜一点点死去。
他的鼾声极具感染力,惹得何冬云昏昏欲睡。她掐了自己一下,强迫自己保持清醒,她害怕睡着之后,那个人会爬上她的身体。还好,他只是打呼噜,没有别的举动。
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,有人发动了摩托车,出去了。那是一个当厨师的小伙子,每天凌晨四点准时出门,去农贸市场买肉买菜。
天快要亮了。
何冬云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脸。再过一会儿,她就能看清楚他的长相了。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仿佛一具等待亲属告别的尸体。几缕淡淡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。他突然坐起身,无声无息地下了床,蹑手蹑脚地往外走。
“你去哪儿?”何冬云壮起胆子问了一句。
他没回头,低低地说:“我今天得去送货,路很远,早点出发晚上才能赶回来。”说完,他拉开屋门,出去了。
何冬云始终没看清他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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