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、宋朝那些事儿
天已经黑了。
院子里有一盏灯,挂在枯树上,灯光昏黄。
一个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,静静地站在枯树底下。她大约二十几岁,五官端正,长得不难看,也不算好看,瘦瘦的,应该不到九十斤。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贾闯,眼神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。
韩德仁也出来了,站在门口。贾闯看了他一眼,发现他的神情很复杂,有失望,有惊恐,还有迷茫。
王婆问:“买的什么东西?”
她说:“你想看看吗?”她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,听不出口音。
“想。”
“那你就慢慢想吧。”她的语气有些冷。
王婆笑了笑,说:“吃饭了。”
正殿的佛像旁边有一张四方桌,上面摆着几个土陶盘子,里面有烧鹅,有酱牛肉,还有青菜和一坛子酒。酒壶是那种老式的锡酒壶,有点脏,看上去有年头了。佛像前的木头案子上有一个大肚子电视机,应该是19寸的,旁边有一个DVD机,正在播放《水浒传》,是很老的一个版本,正演到潘金莲和西门庆在王婆家吃酒。
韩德仁看了一眼电视机屏幕,心里一冷。
电视里,王婆家也有一张四方桌,上面摆着几个土陶盘子,里面有烧鹅,有酱牛肉,还有青菜和一坛子酒。酒壶是那种老式的锡酒壶,有点脏,看上去有年头了……
韩德仁觉得他仿佛回到了北宋年间。
“你似乎是多余的。”王婆突然说。
韩德仁一怔。
王婆指了指电视机,说:“这里面没有你。”
“对,我应该去街上卖炊饼。”韩德仁淡淡地说。
“开玩笑,开玩笑。”王婆笑了半天,又说:“真没想到你们能凑到一起,这顿饭算我请客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她问。
王婆指着韩德仁说:“他是武大郎。”又指着贾闯说:“他是西门庆。”最后看着她,说;“你是潘金莲。你说,这件事是不是挺有趣?”
“你是王婆。”韩德仁补充了一句。
她沉默了一阵子,突然说:“我们都死了。”
正殿里顿时沉默了。是的,在电视剧里,潘金莲、西门庆和王婆合谋杀死了武大郎,武松又杀死了他们。
她幽幽地说:“问题是,谁是武松?他到如今都没出现,这才是最可怕的。也许,他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,冷冷地看着我们。”
有几分钟,没有人说话,气氛异常沉闷。
他们各自想着心事。
说几句题外话。
我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东西,写到这里的时候,千千静听突然开始播放《水浒传》主题曲《好汉歌》:“大河向东流哇,天上的星星参北斗……”
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。
我的千千静听播放列表里有近两千首歌曲,按大小排列,循环播放,转一圈需要十几个小时,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了《好汉歌》?
这事有点邪门。
这是真事,骗你我是小狗。
言归正传。
王婆干笑了两声,打破了沉默:“电视剧里的事儿,别当真。吃饭。”他站起身,挨个给他们倒酒。酒很烈,气味很冲。
韩德仁看着她,说:“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吧?”
她迎着他的目光,说:“这是第二次。几个小时前,我们见过一次。我站在台上,穿着戏服,化了妆。”
“怎么称呼你?”
她沉思片刻,说:“叫我潘金莲吧。”
“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潘金莲?”
“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武大郎?”她反问。
韩德仁冷笑一下,说:“我不这么认为,是别人说的。”
“谁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她定定地看着佛像前的木头案子,慢慢地说:“别人也说我是潘金莲,因为我成天扮演她。不过,我觉得他们说得对,我的前世可能真是潘金莲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韩德仁忍不住问。
“我经常做同样一个梦。在梦里,到处都是鲜血。我没有身体,脑袋被人摆在桌子上,眼前就是我的心肝脾肺肾,还冒着热气……”
韩德仁和贾闯同时抖了一下。
“别说了,都吃不下饭了。”王婆打断了她。
她就不说了,看着贾闯,问:“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西门庆?”
贾闯看了韩德仁一眼,说:“别人说我是西门庆。”
“你觉得自己是不是?”
贾闯想了想,说:“以前是,现在不是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西门庆是男人,我不是。”
她怔了一下,似乎明白了什么,轻轻地说:“你很诚实,比西门庆强多了。我敬你一杯酒。”说完,她端起了酒杯。
贾闯也去端酒杯,不小心碰掉了一根筷子。那筷子在他的腿上滚了几下,掉在了她的脚边。
电视里,西门庆也把筷子碰掉了,落在潘金莲脚下……
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,都不说话了。
这个巧合很吓人,肯定是在预示着什么。冥冥之中,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让历史重演,不管这段历史是虚构的,还是真实的。
电视里,西门庆和潘金莲已经滚在了一起。
现实中,西门庆和潘金莲面面相觑。
电视里,王婆推门进来,厉声说:“你两个做的好事!”
“你两个做的好事!”现实中,王婆怪腔怪调地喊了一嗓子。
其他三个人打了个激灵,回归现实了。
“吃饭,吃饭。”王婆不动声色地说。他起身走了两步,把电视机关上了。
没有人动筷子。
王婆看着韩德仁,问:“你为什么来这里?”
韩德仁说:“我想弄明白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一个女人的死活。”
王婆一怔,又问:“弄明白了吗?”
“还没有。”
王婆又问贾闯:“你为什么来这里?”
“我只是个跟班。”贾闯慢慢地说。
“你呢?”王婆看着潘金莲问。
她低下头,一动不动。过了半天,她慢慢地抬起头,眼神里多了几分诡异的妩媚,眼神直直地说:“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:我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,谁杀了我,我又杀了谁。”这一刻,她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,那是一个死去几百年的女人的眼睛,幽怨,恶毒,充满愤怒。
“你说的是两件事。”王婆小心翼翼地提醒她。
她忽然翘起兰花指,唱上了:“大街上来了潘金莲,出来这村我奔上大路,顺着大路我上正南,行走着来到这漫洼之内,不巧走了个倒达步,将身儿跌倒在地平川……”唱到这里,她突然停了下来,拿起筷子,慢慢地吃着菜,放佛一下从幻境中跌回了现实。
王婆喝了一杯酒,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明白了,你们都不是再生人。”
“你是再生人吗?”韩德仁突然问。
王婆没回答。
“你的前世真是王婆?”
王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:“不是。那只是随便说说而已。”
“那你的前世是谁?”韩德仁追问。
“其实,我根本就不是再生人。”
“你不是再生人?”
“对。”
“你是武松!”潘金莲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。
贾闯抖了一下。
王婆面不改色地说:“我不是武松。”他看一眼贾闯,又看一眼潘金莲,淡淡地说:“就算我是武松,你们也不用害怕。武松之所以你们,是因为你们害死了武大郎。也就是说,只要武大郎不死,武松就不会杀死你们。”
贾闯直直地看着某个方向,若有所思。
潘金莲低下头,不说话。
王婆又看着韩德仁,意味深长地说:“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?”
“对。”韩德仁似乎松了一口气。
王婆又说:“那段历史是虚构的,你们不要对号入座。”他又问贾闯:“电视剧里,武大郎去抓奸,被西门庆踹了一脚。现实中,你敢踹武大郎吗?”
贾闯看了看韩德仁,说:“当然不敢,他是我的老板。”
王婆继续问潘金莲:“电视剧里,你和西门庆有奸情。现实中,你和他有关系吗?”
潘金莲看了看贾闯,说:“一点关系都没有。”
王婆笑了笑,说:“我觉得,你们是把现实和那段虚构的历史弄混淆了,认为历史会重演,所有才提心吊胆。”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韩德仁好奇地问。
沉默了半天,王婆指着院子里的枯树,用一种十分悲凉的语气说:“曾经有一个女孩,在那棵树上吊死了……”
“我听说过。”韩德仁说。
又沉默了一会儿,王婆突然说:“她是我女儿。”
韩德仁愣了一下。
王婆喃喃地说:“这两年,我一直在这里,劝那些找上门的再生人不要胡思乱想,回家好好过日子。听说外地有再生人,我也去劝。为此,我还挨过揍。”
“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再生人?”韩德仁问。
“不相信。”
“这里的再生人都让你劝走了?”
“连哄带吓,都走了。”王婆站起身,看着外面问:“你们什么时候走?”
韩德仁说:“天亮就走。”
潘金莲轻轻地说:“我也是。”
王婆说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“你去哪儿?”韩德仁问。
“出来三年了,想家了。”王婆有些失落地说。
“现在就走?”
王婆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,说:“我已经联系好车了,现在就走。如果你们不来,我今天中午就走了。其实,我这次回来,就是为了收拾东西。”
“那你慢走。”
“再见。”说完,王婆走到佛像后面,拎出一个编织袋,背起来,快步走出了正殿,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把电视机和DVD机扔下了。也许是因为那些东西不值钱,他不想要了。
王婆刚走,就停电了,无名庙里一片漆黑。
周围静极了,没有一丝声音。
“他撒谎了。”黑暗中突然响起了潘金莲的声音,很飘忽,像魂儿一样缺乏质感。
“什么意思?”韩德仁问。
“那个吊死的女孩的父母早就死了,她是跟着姑姑长大的。”说这句话的时候,她已经在正殿外面了。她的脚步和她的声音一样飘忽。
韩德仁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:她不会就是那个吊死的女孩吧?
他的心蓦地缩紧了。
夜深了。
风毫无预兆地停了,天地间没有了任何表情,一声不吭。
贾闯睡不着,躺在床上用手机上网。
支离婴勺竟然在线。
你怎么没来?贾闯问。
她习惯性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:我早就来了。
我怎么没看见你?
我还敬了你一杯酒。
贾闯的头皮一阵发麻——潘金莲就是支离婴勺!过了半天,他回过神来,又说:我想和你谈谈。
我不在无名寺,那里很危险。
有什么危险?
我不能说。
你在哪儿?
下了山,沿着小路一直往北走,有一所小学,我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里,你来吧。
行,你等我。
贾闯穿好衣服,出去了。站在门口,他看了一眼韩德仁那屋,里面很黑,无声无息。他刚迈步,风又吹了起来。这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,预示着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平安过去,要发生点什么事。
走在路上,贾闯越想越害怕:一个陌生人,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实姓名?她还知道些什么?她要干什么?
下了山,又走了二十多分钟,他到了学校门口。
校门外空空荡荡的,缺乏生气。门卫室亮着灯,里面却没有人。大门上了锁,旁边的小门虚掩着。他推开小门,进去了。
校园很小,道路两边都没有路灯,显得很幽深。
贾闯走到了操场上。操场周围种着高大的松树,密密麻麻,凝重而阴森,就像一道围墙一样把灯红酒绿的世界隔绝在外。
他往右边拐去。
路上只有他一个人,他的脚步声显得很响,有些瘆人。几个黑影从他身边飞了过去,似乎是蝙蝠,它们飞得很低,不知道在寻找什么。
风毫无预兆地大起来。
贾闯忽然有些紧张,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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