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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者来信,
陈松先生:
您好!
收到您的回信,我很高兴。这证明您对我讲述的故事还是感兴趣的。
接下来的内容,我反复斟酌该如何措辞,最终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叙述。
2003 年,秦悦死后,我以为我可以放下过去了,可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。
我仍然整宿整宿做噩梦,梦到那扇虚掩的门。
还梦到秦悦的葬礼。
话说回 2003 年的葬礼,其实当时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了。
停灵三天后举行葬礼,遗体告别时,我才看见秦悦的尸体。
老实说,看见她的那一刻,除了惊吓以外,更多的是陌生。
虽说时隔五年,虽说尸体泡水肿胀,样貌凄惨难辨,但我下意识地感觉陌生。我感觉躺在棺木里的,根本不是秦悦。
当真是很大胆的想法,但这个想法在我心头越来越重。
我环顾参加葬礼的众人,每个人都在悲伤,似乎除了我以外,没人怀疑这一点。台上秦悦的父亲念着悼词,我的荒唐想法是如此不合时宜。
但我无法投入到悲伤中去。我抬起头,左顾右盼。
某一刻,我顿住了。
我好像在人群里,看见了秦悦。
心跳频率顿时飙升,我连忙定睛细看,发现看错了,那是个陌生女人。
葬礼结束后,我躲在暗处观察那个女人。
她和秦悦一样,都有白皙的皮肤,乌黑的直发,圆脸,身材纤细,尤其脖子纤长,气质出众。
她不是当地人。我问了父母,他们都不清楚这人是谁。我心中便存了疑。
尸体火化下葬,葬礼结束,人群散去。
我一直在跟踪那个女人。
当天夜里,她就驱车离开小镇了。看车牌,是大城市的人,也不是秦悦上大学的那个城市。
那年头,有车的人不多,女人的车也不便宜。我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大城市的有钱人,为什么会不远万里来到一个小镇,参加一个小镇少女的葬礼。
直到半年后,我才有了答案。
……
葬礼结束后,我放下心中芥蒂,重新喜欢上了陈松,当然纯粹是以读者的角度。
我花了半年时间,补完了他之前的作品,其中不乏有当年高中时看过的短篇。陈松早期的作品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才华,那时候我们就有预感,他以后一定会出名,现在看来果真如此。
半年后,因为期待陈松的新作,我开始关注他的近况。
然后在一次作家访谈中,我再次看见了那个出席葬礼的神秘女人。
原来她是陈松的妻子,也是一名心理医生。
这样的联系让人不得不深思。
当年高考结束后,陈松和秦悦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。如今我已看淡这件事,文人多情无可厚非,那不过是陈松旅居经历中的小插曲,过去了也就过去了,两人应该不会再有交集。
可是五年后,秦悦意外身亡,陈松的妻子却出现在了秦悦的葬礼上。
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?谁会通知她呢?
秦悦的死,难道和陈松有关吗?
这点令我费解。
正好碰上国庆放假,我再次回到家乡,寻找答案。
在家乡住了一周,见了不少同学。留在当地的,放假探亲的,加起来也有大半个班。
当年的班长索性组织了同学聚会,一起叙叙旧。
同学们追忆过去,喝得尽兴。席间,我把话题引到秦悦身上,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,但因为当事人已经死了,也没有讨论得太过火。
可我却越听越心惊,越喝越清醒。
谈起秦悦,我们都知道她后来去了哪个城市,上了什么大学,学的什么专业。但是这些信息都是从秦悦父母那儿得知的,这些年似乎没人和秦悦保持直接的联系。
秦悦是很爱美的,她曾说上了大学要去拍写真照。所以按理说,她会有更近期一点的照片。可是为什么,她的遗照还是五年前高中时拍的呢?
带着这些疑虑,我继续不动声色地套老同学的话。
时间就此回推到五年前。
我从众人口中,从不同人的角度,得到了更为宏观的视角,重新拼凑出高考结束后流传在小镇中的丑闻。
而后逐渐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。
那就是发生那件事后,好像没有人再看见过秦悦。
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没脸见人,躲着不肯露面;我心里怨恨她,也不愿再去找她。
事情发生后不久,秦家就搬家了,在一个无人留意的大清早,一家人悄悄下山的。
暑假大家各忙各的,同学也没有再聚头;暑假结束后,就都出去上大学或者打工去了。
那件事发生后,没有人再看见过秦悦。
就连我,最后的印象也仅仅是那扇虚掩的门。
这五年,秦悦竟能如此销声匿迹吗?
这里边一定有问题。
我想要知道真相。我忽然有了执念。
否则我永远也逃脱不了那扇门的梦魇。
半年前办完葬礼,秦家就又离开了。这些年他们一直定居在外,每年偶尔回来。
我从邻居那里得知了秦家现在的住址,当即整装出发,找上门去。
我单独找到秦悦的母亲,请她吃饭,很自然地谈到秦悦。
问起秦悦的大学生活,她母亲一开始还能讲讲,但完全经不起细问,最后开始闪烁其词,几次转移话题,眼神也越来越飘忽。
大多数人的实话其实很好诈,只要心里有鬼。
在我愈发凌厉的逼问下,她终于崩溃,说出了实情。
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,秦悦曾跟母亲说,她要去做一件很勇敢的事。
她说,以前一直都和朋友在一起,她不好意思做,这次她要背着朋友自己去做。她果然和我是一样的心思!
秦母闻言没太在意,只嘱咐秦悦早点回来。
可是这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高中时的我们还是太单纯,仅凭两个月的相识,就敢一头热地扎进爱情。
我们被陈松博学多才的表象所吸引,却忽略了他实际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。
知人知面不知心。陈松看似文质彬彬,实则心理变态。当约会地点变成了自己家,他也露出了真面目。
高考后的那一天,秦悦陪陈松玩完大人的游戏,就被他灭了口。
早在 1998 年,秦悦就已经死了。
得知真相后,我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,心中五味杂陈。
如果当年我推开了那扇门,秦悦是否就不会死?
又是否,我也一同死在陈松手里?
我不知道答案。
我只知道如今坐在这里的我,还活得好好的。因为我的知趣与胆怯,我没有推开那扇门,也就逃离了不确定性的恐怖,与死神擦肩,捡回了一条命。
那个时间线上发生的事与我平行而过,我无从窥知。
高考后的那一天,陈松杀害了秦悦。
他本可以神鬼不知地处理掉尸体,毕竟秦悦是秘密去到他家的,虽然知会过母亲,但并没有讲明。
而我阴差阳错发现了奸情,又将奸情散播出去,传得人尽皆知。
就这样把陈松和秦悦捆绑在一起,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秦悦的父亲和哥哥气势汹汹上门,讨要说法。
陈松无从辩驳,于是干脆将一切和盘托出,并开出了一个对 1998 年的小镇居民来说,是天文数字的价格。
秦悦已经死了,不论如何她回不来了,能回来的就是一笔巨款。
秦悦的父亲和哥哥气势汹汹地进去,沉默地出来。
最终他们接受了陈松的建议,就着流言,将计就计。他们假称没脸再待下去了,举家悄悄搬离了小镇,以掩盖秦悦失踪的事实。
清晨的雾气散去,小镇居民醒来时,秦家就已经空了。谁又会去想搬家下山的货车上,是一家几口人?
秦家走了,陈松处理完尸体也离开了小镇。这桩沸沸扬扬传了几天的丑闻,也就落幕了。
2000 年前后,全国户籍还没有联网。换了一个城市,在户口上动些手脚不是难事,秦悦的名字便从世上彻底消失了。
秦家在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,旁人不知底细,只知道他们有一个独子。
一切看似妥善解决,但仍存在隐患。
因为人世间的连系千丝万缕,不是那么容易断干净的。
这几年,秦家离开了小镇,却又不可能完全离开。
祖祖辈辈的根都在这里,他们偶尔也要回老家看看;在新的城市,也不免会有亲戚老乡前来探访做客。
老乡见了面,总归要问两句,儿子怎么样,女儿怎么样。
最开始,都是编故事搪塞过去,说女儿考上了哪里的大学,难得才回一次家。
说这些话时也得悄悄说,遇见新邻居路过,就要赶紧噤声。
可是谎话总会有拆穿的一天。每次回老家都是三个人,总是不见秦悦,大家早晚会起疑。
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,秦悦生理意义上死了,社会意义上却还没死,尤其是在小镇里。
只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,才能一劳永逸。
所以 2003 年,秦家专门找了个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女,乔装打扮一番,一起带回小镇。
那一年非典盛行,戴口罩并不显得怪异。流浪女跟着秦家招摇过市,小镇居民都理所当然地认为,这个戴口罩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女儿。
回家后不久,他们将流浪女溺死在水缸里,再将她的鞋子抛进湍急的河流,假称女儿失足落水了。
乡邻们帮着打捞了三天三夜,流浪女的尸体就在水缸里泡了三天三夜。
直到泡到尸体肿胀出现巨人观,全然分不清样貌,他们才趁着天黑,将尸体扔进河道垃圾集聚的弯道里,并于次日被众人发现。
之后,就是一场宣告秦悦社会意义上死亡的葬礼。
秦家并非独立完成了这一切,他们事先与陈松商议了,以知名恐怖作家的名声为筹码。陈松的妻子也知情。
这正是陈松的妻子出现在葬礼上的原因。
从秦悦的假尸被发现,到举办葬礼,再到火化入土,她要确保全程不出任何差错。
第二次交易结束,也就彻底解决了问题。不必担心再有第三次,因为秦悦真正死了。
尸体火化下葬,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,墓中的骨灰就是秦悦,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能证明。
事情已经圆满到无处见缝插针,秦家未来再想翻供,也没有任何证据。毕竟骨灰就是灰,一盒子无机物,查不出活人的秘密。
如今秦母将真相告诉我,也没什么要紧。因为我同样无法证实,也无法证伪。
我只是得到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残酷真相而已。
秦母说:“我们对不起悦悦,也对不起那个流浪的女人。可我们也没有办法,当年选择了那条路,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。”
我看着秦母悲痛的表情,胃中一阵翻腾。
临走前,她还宽慰我:“忘了这件事吧,已经过去太久了,跟你也没有关系。我们都该走出来了。”
可是这之后,我不仅没能逃脱梦魇,反而陷入了更深更沉的梦魇。
我反复回到高考后的那一天,被无形的手拎到那扇虚掩的门前。
高考后的那一天,秦悦死的那一天,我是唯一一个去过现场的人。
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,而不是悄悄离开,秦悦会不会有一线生机?
我每天陷在这样的假想中,被梦魇翻来覆去折磨,我当然希望这件事与我无关,就这样过去吧。
可是无论白天黑夜,我都克制不住地去假想,去懊悔,而后活在无尽的自责痛苦中。
有一天清晨醒来,我去卫生间洗漱,忽然在镜子里看见了秦悦的脸。我尖叫着砸碎了镜子,碎片掉落一地。我的生活也像这镜子一样,碎得七零八落。
我知道秦悦九泉之下无法安宁。这么多年,她一直都在怪我,怪我没有救她。
而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,我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尸体在哪里,无法到她面前对她说声对不起。
等等,我刚才想到什么?
秦悦真正的尸体。
我忽然意识到,事情并没有圆满到无法见缝插针的地步。
墓里的骨灰已经尘埃落定,所有人都认定那是秦悦。
但是换一个角度,如果能找到秦悦真正的尸体,证明这个尸体也是秦悦,那么矛盾点就出现了。
先不管如何证明,警方的技术手段应当是能支持的。关键就在于,秦悦真正的尸体在哪里。
陈松当年租的二层小楼已经拆了重建,重建时没传出什么挖出尸体的新闻。
小镇虽然不大,但也不小,周围有山有水,难如大海捞针。
尸体在哪里,只有陈松知道。
我终于明白我还能做什么。如今我的生活一团糟,我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。
曾经我作为旁观者参与到好友被杀事件中,又无意间成了其中的变量,使得事情有了更复杂的发展,影响辐射至今。
如今我既已得知真相的一部分,就不能理所当然地逃避它。我不得不为了完整的真相做出努力,否则秦悦永远不会放过我。
要想从陈松嘴里得知尸体的下落,很难,毕竟这不是什么能放在明面上讲的事情。但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2004 年,我辞了工作,来到陈松的城市。
大学毕业后,我一直在外闯荡,原本就是漂泊无依,没有朋友,没有爱人,到哪儿都可以。
好在我学的专业市场缺口大,到了新城市也很快找到了工作,工作时间也弹性,有余裕做自己的事情。
我花了半个月时间,打听陈松的下落。先是通过公开信息找到陈松长期合作的出版社,再到出版社楼下蹲点,蹲到陈松后再跟踪,最后得知了陈松的住址,是一栋高层。
我在他家对面楼租下一个单间,又买了高倍望远镜,架在窗边对准他家。
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观察陈松,想办法寻找突破口。甚至每天他家扔在楼下的垃圾,我都捡回来研究。
跟踪观察两个月后,我发现陈松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,他和妻子不仅是夫妻关系,还是医患关系。
心理医生如果和患者相爱,按理说是不能继续治疗的。所以为了掩人耳目,他们把治疗地点放在家里。
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面对面坐着谈心,或者说是心理治疗,这种环节往往需要复盘过去。
这证明陈松非常信任妻子。妻子也知道他的底细,和他一条心,否则也不会帮他善后秦悦一事。
我预感我想要的信息会出现在心理治疗中。关键是,我怎么才能知道心理治疗的内容呢?
一直暗中观察肯定行不通,我需要接近他们。
我曾与陈松有过短暂交集,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我,不能冒险。所以我决定从陈松的妻子入手。
陈松的妻子名叫钟宛。观察两个月下来,钟宛的习惯与喜好我也基本了解了。
钟宛每周会有三天去瑜伽馆,这是固定的;她还喜欢去博物馆看展览,频次取决于展览更新情况。
她尤其喜欢刺绣展。有一次乱针绣展到这边展览一个月,她去看过好几次。
瑜伽和看展这两个爱好,她都是独立经营的,没有和陈松或者朋友一起,所以是很好的突破口。
我花了一段时间钻研瑜伽,关注了近半年的展览预告,预先学习相关知识,做好了充足的准备。
而后我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和钟宛类似的中产女性,我体面的工作也确实能支持这一形象,去接近她。
我报了和她一样的瑜伽班,顺利与她成为点头之交;又在一次展览中与她偶遇,发挥我早有准备的学识,使她对我另眼相看。
之后的瑜伽课中,她主动与我搭话,聊起上次的展览,如此我们更加熟络起来。
而后渐渐地,钟宛经常约我一起看展。每次看展前一天,我都做足了准备工作,以便第二天与她侃侃而谈。
钟宛感到与我相见恨晚,我们就这样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当然,有关陈松的事,她从不多提。她把陈松保护得很好,也没有介绍我们认识。不过这段时间她的态度有所松动,甚至邀请我到她家吃饭。
总的来说,我和钟宛的相处还算舒服。就像世间大多数朋友一样,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,一起看展,一起逛街,一起品尝美食……曾经约好和秦悦一起做的事,我和钟宛都做了一遍。
有时我甚至会忘记自己的真实目的,真正沉浸其中。因为钟宛的气质和秦悦确实很像。可能陈松喜欢的都是这种类型的女人,而我也喜欢这种类型的朋友。
与钟宛相识一年后,我送了她一幅精美的乱针绣挂画,通上电,也可以当壁灯。
钟宛喜欢刺绣,欣然收下,当天就把画挂在了家里。
正如 1945 年,苏联少先队员送给美国驻苏大使的精美木质国徽一样,这幅刺绣画同样代表着虚假的友谊。
我在画中动了手脚,好让电池不仅为壁灯供电,还为画中隐藏的某个小元件供电。
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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